夜沉到最底處，河先醒了。
它翻個身，把整座小鎮(zhèn)的燈盞搖成碎銀，
又悄悄收起，藏進自己的黑口袋。
我蹲在石階上，看水紋一匝匝解開，
像有人替地球拆繃帶，
露出底下尚未結(jié)痂的月光。
對岸的磨坊早就歇了，
風車的影子卻繼續(xù)轉(zhuǎn)，
一圈圈把夜的寂靜擰成繩索，
垂進水里，
釣?zāi)切┌兹绽飦聿患罢f出的名字。
我伸手去撈，只捧到一掌冷冽，
指縫間卻溜出一條極細極細的體溫——
原來河也會發(fā)燒，
用整座夏天的余燼。
父親曾說，
每一道水紋都是時間的腳印，
踩下去就再提不起來。
我那時小，把臉貼在他背脊上，
聽見里面有另一條河在淌，
潺潺的，帶著煙草與松木的氣味。
如今父親成了河底一塊長滿青苔的石頭，
我仍坐在岸邊，
替他把沒抽完的半支煙
續(xù)成今夜漫長的星火。
遠處有船，無燈，
像一枚被夜色遺忘的釘子，
順流，也順命。
船頭立著一只白鷺，
羽毛收得緊，
仿佛把整條河的月光都折進翅膀里。
它忽然振羽，
劈開一道銀線——
那瞬間，
我以為看見了河的脊梁，
輕輕隆起，
替所有溺水的人
嘆了一口潮濕的氣。
我起身，
把鞋留在岸上，
讓兩只空殼繼續(xù)爭論去向。
赤腳踏進水里，
初是冰涼，
繼而溫軟，
像走進一句遲到的安慰。
沙粒在趾縫間排隊，
它們從上游的山骨趕來，
一路磨去棱角，
只為在我腳下
完成最后一次疼痛的擁抱。
走到齊腰深處，
我停住，
任水把衣擺舉成半面投降的旗。
對岸的蘆葦開始鼓掌，
沙沙，沙沙，
替我把這些年攢下的沉默
翻譯成一陣沒有方向的晚風。
我抬頭，
月亮懸在河心，
像一枚被反復摩挲的銅鏡，
照出我眼底兩條細小的支流——
一條名叫遺忘，
一條名叫原諒，
它們在此刻交匯，
卻不再掀起浪。
就這樣站了很久，
直到身體漸漸長出魚鱗，
直到星斗一顆顆沉淀進血液，
直到聽見河在耳邊輕聲說：
“去吧，
你不必成為岸，
也不必成為橋，
你只需要把心里的鹽
交給我，
我會帶它去遠方，
替你把海
重新哭出來。”
于是我轉(zhuǎn)身，
一步步往回走，
水聲在身后合攏，
像一本被合上的經(jīng)卷。
岸上，
我的鞋子仍保持著出發(fā)的姿勢，
一只朝東，
一只朝西，
中間空出的地方，
剛好夠夜
把一條河
輕輕折疊